那一年最美好的妳

<媽媽第二篇>

妳有結婚嗎?

姐姐生病後的三個月,正值七月悶熱的一個夜晚,凌晨兩點多,將撥給小黃司機大哥的手機收進包包裡,我托著三十八周且正在陣痛的大肚子,右手拎著裝滿新生兒用品的手提行李,左手抓起外套,和先生道別後,就匆匆開啟大門,踉踉蹌蹌的離去。

「大哥,我要去急診掛產科!」上了車後,忍著一陣宮縮,希望大哥快點開車。

「小姐,就你一個人啊? 你要去生小孩嗎?」

「對,從十一點到剛剛,我的肚子不斷的收緊和疼痛,九個多月應該也差不多了。」

司機大哥一臉疑惑,想多了解為什麼這麼晚我卻一個人,但又怕冒犯到我,於是他加速採緊油門,只希望能幫我多爭取一點到醫院的時間。

凌晨的街道上除了昏暗的黃色路燈之外,也只有幾部零星的車輛,沿路的紅綠燈就像為我開通一般,每一街口的綠燈都在車行處亮起,每小時60公里的速度下行路順暢的很,用不著五分鐘就到了急診門口。

稍著司機在我下車後的叮囑,左右手又拎起大包,一個披頭散髮下汗珠連連的女子,重負行囊宛如鄉間北上探親的大媽,一步步緩慢地踏入急診大門。

接下來在急診報到的每一關,門口的警衛、護理師都用同樣疑惑的神情看著我,卻又露出不敢多問的表情為我辦理掛號事宜,直到我躺上產房檢查台上進行子宮頸開指檢查,產房人員為我填寫病歷資料時,不得不問我:「恩…小姐,我看妳一個人來…妳是第一次懷孕嗎? 妳有結婚嗎?」

「有,但是我先生需要照顧大女兒,他沒有辦法陪我,我一個人可以生嗎?」第一次被懷疑未婚生子的感覺好特別,更讓我意外的是,當下的我心靜如水,不是懷著期待又或是緊張,只是想好好把孩子生完,我很想早點回家。

「小姐,我剛剛看妳才開一指半,這樣我會建議妳到走廊上來回走走,看看產程可不可以加快一些。 還有我建議還是有家屬陪產比較好,以防萬一,有人在還是比較好。」

這樣的叮囑好熟悉,第一次生可可的時候,也是如此,子宮頸開兩指之前,耗費了十二個小時,抱著肚子、撐著牆來回在廊上走著…痛著。

只是這回不一樣,沒有先生的手可以讓我掐著,口唇咬著同樣被陣陣宮縮撕開的疼痛,獨坐在產房外的椅上,滑著螢幕,看看有誰可以讓我吵醒。

凌晨裡醫院的走廊上,燈光微弱,手機螢幕的亮光就像手電筒一樣,將我隨著疼痛加劇的皺臉顯露無遺,直到滑到好朋友的名字時,才鼓起勇氣撥了過去。

「Patty,不好意思吵醒妳了,可以…來醫院陪我嗎? 我快生了…」

「妳在產房嗎? 我馬上過去。」一句簡單的回覆便結束對話,好朋友一聲義不容辭,霎那間就像一束光,暖在我的心上。

不預期的她

這事的兩年前,在一個下了班的午後,我蹲在家裡的廁所門外,放聲大哭,一場彷彿奪走自由與想像的意外,如大石一般擊落,心裡害怕、不安、徬徨的緊握著浸濕的手。

攥在手心裡的是一個宣布懷孕的消息,眼前的兩條線就如「=」符號一樣,「等於」接下來我們剛結婚不久的兩人時光嘎然而止,這是第一次我身為媽媽的時刻,一個完全沒有預備好當一個媽媽的女人,充滿恐懼和未知。

當時,花了好一段時間調適心情和預備迎接這一個意外的禮物,直到某次一句話倏地浮現在我的腦中:「也許這個小孩對妳有獨特的意義,既來之則安之吧。」

現在想來,覺得格外真實,當時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孩子的未來有一個不簡單的使命,小小的她,童年的起始將從對抗疾病開始,而那一個茫然無措的我,也因為她的使命,從一個單純的、只需要考慮每一天的工作和安逸的輕熟女,逐漸轉變成事無鉅細、殫精竭慮的媽媽。

這一個預期之外的長女從起初就讓我明白,母親就是一個「一輩子的身分」。

劇烈的孕吐讓我一進食就立刻找馬桶吐,所有的氣味都如溝渠裡的惡臭,飲食不再成為享受,亦不能隨心所欲,分分秒秒無不想到自己就是一個母親。

度過了無數個坐姿入睡的夜晚、捱過幾次有驚無險的產前意外,終於在三十九週又六天的那一刻,迎來預備許久的她,說也有趣,或許什麼都能預備,但就是這種撕裂的痛是怎麼也無法提前預備的。

即便是謂為福音的「無痛分娩」也因為我的產程前十幾個小時「小於兩指」而不能施打,後又因為突然從兩指至全開的速度太快而來不及下針!

於是幾分鐘後憑著最原始的蠻力,獨自用最「自然的」方式讓她呱呱墜地,這也使得我因為過度發力,滿臉佈滿微血管爆裂的紅斑,儘管如此,當我從護理師手中接過她,俯看這一個雖陌生卻又熟悉的孩子時,在這裡的每一口呼吸都像止痛藥一樣,如釋重負。

(ps.至於我開指後的速度有多快? 就在先生穿上產房隔離衣的瞬間,孩子就生完了! )

第二個的妳

在可可一歲成長的日子裡,我辭去在醫院的工作,全心在家學習當好一個媽媽; 學做飯、打掃、開車等等,直到養育第一胎的過程開始得心應手後,我們才決定為第二個孩子做好預備。

為了讓育兒的節奏緊湊些,第二次的懷孕進程也同時在我工作暫歇的階段裡展開; 母親的職分正式成為我新的重心。

然而,萬事難料,這一個重心,就在可可即將滿兩歲的前一個月傾倒了,她帶著她的使命將我們一家引往一趟江河匉訇的航旅。

生活,從家裡搬遷到了醫院,從養育變為養病,從平常變成非常,一切看似理所當然的日子突然就像黃粱一夢,如此摸不著、也說不透。

前方的航線,從可見的路徑漸漸地變得只求今日無風無雨的漂在水面上便好,明天的風景也突然不再新奇; 如同原本計畫裡的孩子,從滿心的期待漸漸失去我們對她的關注,從精心調養的飲食漸漸食不下嚥,憔悴中的日夜無眠成了懷養她成形的時光。

好幾次,姊姊枕著隔層肚皮的她,哭哭睡睡; 也曾因為姊姊身體的疼痛被踹肚皮而進出急診; 以及那每一個陪著姊姊度過化療的夜晚。

我也曾想,如果我還沒有懷孕,可能這輩子就不會想要再生小孩了,只想好好的把可可照顧到康復的那一天;

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每天在醫院接觸化療藥物會不會影響她的發育;

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我實在沒有別的心力照顧肚子裡的她;

這樣,我就不必擔心肚子裡的她會不會有一天也會生病。

這一年最幸運的事

Patty接完我的電話,不一會兒就到醫院了,她陪著我在醫院昏暗的廊上走走停停,聊著許多的天南地北,直到曙光漸漸由灰轉藍,疼痛也越來越加劇。

痛的記憶,就像生命裡不停歇的考驗,總是一層高過一層; 我們忍耐的限度也一次高過一次; 經過可可生病之後的日子,那時身體上的痛,雖仍舊如記憶裡的感受一模一樣,但卻怎麼樣也比不上,有過一次心臟裡重擊過後的疼痛。

這一次,我沒有喊出聲音,在產檯上,想著:主,求你保護她,保護她…。

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宏亮清脆的嚶嗷帶來無比的安慰,醫師抱著她,對我說:「真好看,鼻子真挺,她很好,不用擔心。」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一年、這一刻,真心的感到愉悅,打從心裡的。

那一年,是我們家最難的時光,妹妹的出生帶給我們唯一的笑容,陪伴姐姐治療的日子以及照顧新生兒的繁瑣如常,但我能感受到上帝待我不薄,至少我心裡明白,在不那麼理所當然的日子裡,能感受到平安的不容易。

現在寫來,我慶幸有這兩個女孩,在一路難行之上多了許多不一樣的風景。

拉長時間,等等

有句話說,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 既未嘗往亦卒莫消長,這感覺就像澎湃的航流將我們駛往未知的道路上,當我以為好似一切正在流逝時,好像卻又加添了,加添了生命、也加添了成長。

我想應該很難…一生都會是順遂的,或多或少都在起伏跌宕的人生經驗裡,看到自己的不同,或許有時豐盈、有時虧缺,既然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何不把時間拉長,或許會發現即使盈虛一時,而最後仍會回到最初的樣貌,而那樣貌是我期待也渴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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