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第三篇 結婚周年紀念>
如果早知道?
一天的深夜裡，老大吃完最後一餐的化療藥後，安穩地抱著她最愛的鵝黃色毛線毯子，右手的五指穿過針織的縫隙，緊緊抓著毯子裡安全感的味道，沉沉地睡著。
而出生剛滿三個月的小寶，在最後一餐掙扎吐奶後也入睡了，距離下一次餵奶，只剩四個小時，好不容易擠完奶，把握著嬰兒片段的休息時間，也想閉一會兒眼。
怎知，卻是翻來覆去找不到合適的睡意，腦袋裡轉著無數個複雜的念頭，不斷地攪擾著，於是帶著無奈疲倦的身體走出房門，看見先生也獨坐在餐桌前，皺著眉頭滑著手機。
「老公，我想…我還是把我銀行的密碼先寫給你好了…嗯…我手術之前把事情交代一下，我也比較安心。」
老公依然默不作聲，僅僅給我一個眼神，然後又低下頭皺著眉。
我們倆就這樣坐在餐桌的兩端，空間裡的燈光昏暗的像是籠罩天空的烏雲，盤在我們彼此的心上。
順勢我也拿起手機，打開空白筆記的頁面，兩根指頭交錯點在屏幕上，一行一行的寫著。
「自從2011年開始的日子，
是人生中過得最棒的時光。
我的最愛，
夢寐以求的人，
真好，是你與我相伴。
是我迷惘時的導航，
也是我傾心依靠的人，
在一起的每個日子都很滿足。
雖然會吵架，
但我常常在事後忘記吵了什麼架，
因為我只記得你的好。
我們的孩子生病，
我們抱著一起哭，
一起度過、期盼的孩子好轉的那一天。
可是這來的實在太突然，
沒想到我也病了，
我好掙扎也好害怕。
對不起，我軟弱了。
我就像一瞬間又掉進谷底，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因為怕會失去，
好不容易擁有你們，
又把握不住你們。
我不禁想，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擁有過，
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如果一切都可以預知的話，
那我們又會如何?」
在一段2017年的深夜裡，消失的睡意伴隨著敲擊手機鍵盤的聲響，敲著一句句沒有答案的問句，也敲醒了我心底深處的恐懼。
恐懼後的延伸無窮無盡，想的都是那些所謂的「如果」，「如果」從最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在一起會發生這些事，那我們又會如何?
感性不懂的理性
我們的開始和很多人都一樣，我們經歷了看對方全是優點的談戀愛階段，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無論將來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想要和他在一起 ; 年輕時很單純，困難高或低都不是問題，好像覺得只要可以在一起，哪怕犧牲也沒關係。
當然，兩人唯有透過實際相處才會明白，原來所謂的困難不是一定要發生大事，也能像一粒飛進眼裡的沙子;非常微小卻會很不舒服。
因著同樣理組的背景，起初的惺惺相惜隨著互懂對方的語言而生出許多的欣賞; 欣賞他總是可以不讓感官成為判斷的標準，不會憑著眼見而武斷的下結論，他習慣分析、同理、解決問題。
而先生喜歡我的大方，他不只一次說過大方這個能夠代表我的形容詞，喜歡我與人相處的模樣，喜歡我善於在群體當中的聆聽、對話，自在而不拘。
既是優點當然也就一體兩面、互為表裡，能夠成為彼此的欣賞，也能成為我們之間必須學習融合的機會。
但，夫妻的融合談何容易，我們結婚不到一個月就在蜜月之旅時就發生爭吵; 他善於分析的頭腦很快地就發現我安排的路線出現行程過於緊湊的問題，於是，接下來他試圖想要解決問題，思索的過程中掛著一張被我誤會成臭臉的表情。
他的臭臉被我這種關係導向的人格解讀成「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不會安排行程的人」、「你覺得我的能力不夠?」、「難道你不知道我準備這個行程有多麼用功嗎?」
兩個人如同天平的兩端，互相揣度、平衡不了，最終在浪漫的異國風情的餐廳、燭光搖曳的晚餐桌前，爭長論短、互不相讓。
感性的「大方」不理解理性的「解方」，這在我們起初的兩人世界中，易於迸發出冰與火的碰撞，也為往後的夫妻關係的昇華，譜上一段前奏。
風雨裡的苗
生完老二之後，為了能夠更完善的照顧到老大的治療期間的用藥，如計畫所行，在家坐月子。
坐月子期間，肚子裡像是浮著一顆大水球，起身躺下都能感受到腹中的球體運行，時而牽扯、時而痛到發抖。
這期間先生依舊不改沉著的理性，即使通過我「呼喊式」的討安慰，他還是能夠淡淡且簡短地說:「喔! 那你休息吧。」
我知道那就是他會說的話，但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關心和問候，只是從他「節省的言語」中彷彿向我投放了「他不想安慰我」的未爆彈，瞬間就能留在心裡。
當你以為是不是理性的人都會根據「事件大小」來因應他們反應的程度時，才會發現「柳暗花不明」，也無「又一村」!
在第一次的手術後，兩周等待報告的日子就像等待了兩個寒冬，每一日都把恐懼當呼吸、吐納之間皆是顫慄。
短短的時光裡，看著家中的光頭癌童、積重的心思，過著分不出早晨還是夜晚的日子。
先生見我每日恂恂而起，又泫然而臥，隨即對我曉之以理，排列各種結果、組合各種因應對策:
「幸運的話可能就是個低惡性度的腫瘤，後續要怎麼跟醫師商量治療…，若真得了個大魔王，那可可的治療，我們要怎麼…」
那一刻什麼良言善語對我來說都是火苗，我心底的「未爆彈」瞬間原子爆發，
「我真的不懂，你真的知道我心裡的痛苦嗎? 你知道我真正害怕什麼嗎? 為什麼你就是不先安慰我? 你那麼會理解，怎麼就不…理解理解我?」
毫無頭緒的，當初那一位為我夢裡澎湃的少年怎麼就成了心間的一把刀了?
「妳再怎麼流淚，還是要面對的，眼前這樣…不先想好，能事先做好準備嗎? 萬一妳有個好歹，我也…才知道我該怎麼辦…。」
他的心很深，不，應該說，男人的弱藏在「不輕易」裡，不輕易聽到，也不輕易給予。
有好幾次，我和他都在這樣的夜晚中爭吵度過，為了當初因欣賞演化來的執拗，為了去平衡我們之間搖擺不定的天秤，為了探入到對方的心底深處; 爭吵成了一培婚姻裡的土，每一次的交鋒就像翻鬆了婚姻裡的養分，藉此融合、換位，等待下一次陽光灑來後的滋養。
我確實沒有想過，婚姻裡的苗也能在經過風雨澆打後，依然生長。
這次，理性讀懂了
我第二次動刀後的那一年，這株綠苗再次被折斷了，孟浪難息的方寸間，我們被連根拔起。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趕快去拿掉它?」
荒漠漫漫的生命裡，好像最後被蒸發的一滴水，乾涸的口發出最後的啞吼，無聲的吶喊著。
也許就是真的只剩荒漠了，他不願再冒險，儘管肺部影像看來非同尋常，依舊不願破壞支愣已久的穩定。
「對現在的我們來說，不變就是最好的，可可規律住院治療，妳也手術完了…我這..也還不到最嚴重的情況，我們還有機會可以選擇，選擇最好的時機再處理。」他信誓旦旦的這麼認為。
腫瘤是小，但有如芒刺在背，經過幾次風雨後，我已不復從前那般豁達，經驗教給我的是腐土一寸便要掘地三尺，他的「不慌張」再度點燃引信，燃起烽火連天，又是一晚的不眠不休。
「如果我連你都沒有了，那我還要堅持什麼呢?」
真的累了，走到這一步，恐懼如魑魅魍魎，我能做的，是努力地不再往回頭看。
這次，他懂我了，他明白了我的疲憊，他看見了枯槁的苗根，奄奄一息著。
如果早知道，我想那還會是你
在生病的這幾年裡，緊繃的生活帶來的大大小小的爭執總是不間斷，在我們性格迥異的縫隙中竄動著，但卻奇妙的牽動著我們對對方的理解，聽懂也讀懂我們的軟弱。
誰也不喜歡將自己的負面赤露敞開，偏偏風雨將我們吹落一地，美的、善的都破碎了，讓我們不得不去看見; 看見了，便更明白，這也是我、那也是他。
我們，沒有甜言蜜語的溫潤，不那般海誓山盟，有的只是一次次培土後而累積，累積著相互理解、接納，然後選擇各退一步。
回想那晚，我寫下的那段問句:「如果不曾擁有過，是不是就不那麼害怕了? 如果早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從起初就是一個人，是不是害怕就會離我而去?
但我知道「如果」一切都能預知，「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想我的義無反顧，一定…還會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