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房裡人來人往,空調很冷,肌膚凍出一顆顆疙瘩,身著綠色手術制服的醫護人員穿梭在走廊上,白色膠皮拖鞋快速地踏出相同的忙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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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角落的長凳上等著,單薄的病服上裹著加溫過的中單,兩眼發直,全身依舊不自主地抖,勃騰的心安定不下來。
直到有人喚了我的名字,捧著病歷帶我走過長廊,掠過一片片銀色的門,玻璃小窗看不透每一處,直到我自己躺在狹長的手術台上,望著懸在頭上白晃晃的燈,耳邊捎來輕柔的聲音說:
「要睡覺囉,不用擔心,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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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藥隨著靜脈擴散,那瞬間一絲從未有過的穩定剎然一現,這才了然,「喔! 這就是被鎮定的感覺。」
隨後,便再也沒有記憶,沉沉地睡去。
白光再次穿透血紅的眼皮喚醒我,忽明忽暗地一眨又一眨,靈魂覆歸後知覺漸漸地甦醒,感覺得到身體被翻來覆去的,身上多了好幾條管路,護理師正在替我恢復舒適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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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們結束了喔,現在需要到旁邊的恢復室休息一下。」
「請問….現在幾點了?」
甦醒後只想知道,中斷的感覺究竟是過了多久。
「嗯…現在快要四點了,大概八個多小時,妳辛苦了。」
殘存的麻藥還在作用,問完馬上又睡去,下一刻再度穿越銀色的大門,眼皮雖重但仍感覺到床下輪動的顛簸,正準備回到病房。
這如釋重負的感覺好難得,我知道這場手術結束了,肚子裡的兩顆腫瘤終於離開。
可否讓我暫時停留在麻藥裡的安定,一下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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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懷次女時,醫師與我提起過,超音波上的黃體囊腫是懷孕的正常現象,當時我的兩側卵巢都有這所謂的黃體囊腫。
既然懷孕,醫師一般都會建議媽媽產後再選擇其他處置方式,有孕期間偶有不適,只能觀察。
生完老二之後,月子期間下腹經常感到疼痛,起臥存在感特別強烈,就在某次在餵完奶後,竟痛的躺在床上站不起來。
情急之下,不管月嫂千叮萬嚀出月子後再就醫的規勸,還是捧腹到了急診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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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認為我那兩顆黃體囊腫還「健在」,左右兩側大小和最初超音波測得的七公分(右側卵巢)和三公分(左側卵巢)如出一轍。
「醫師,黃體囊腫建議處理掉嗎?」
「若你真的十分困擾,處理掉是好的!」
「住院會很久嗎? 妳知道我老大,需要經常出入醫院治療,我也怕自己顧不來!」
「三天吧,手術過程很快,腹腔鏡的傷口就三個小洞,不用太擔心!」
「那我跟先生商量,再掛號跟醫師預約時間好了。」
那次回家之後疼痛感依然十分明顯,根本無法好好休息,我毅然決然地返回門診,將手術的日子定下,只想趕緊解決問題,可可的治療如火如荼,再拖延下去實難應付。
不日,腹腔鏡手術的那天,原以為就是一場小手術,我甚至沒讓先生請假來醫院照顧我,不料,那三個小洞的手術竟足足耗費了五個多小時。
手術房外的母親和朋友焦急的等候,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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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門扉開啟,醫師語帶保留地說:
「我腹腔鏡看到的畫面跟我想像並不太一樣,囊腫的質地和顏色與一般的黃體囊腫不同,另外我在右側看到質地實心略白的組織,目前尚無法確定是什麼,我們需要再詳細化驗一下再跟你們報告。」
我麻醉退去後,聽聞此番說法,垂肩俯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簾幕之內湮漫起滿滿的濃霧,壟罩在我和我家人的心上。
病理通常需要兩周,尤其是這種需要確認惡性的組織,怕是化驗的時間需要更多,術後三天便出院回家等待。
面對懷中襁褓和長女,所有的恐懼一如龐貝披覆地千年厚灰,透不過氣來,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疼痛,眼前空蕪,徹然孤絕。
我不太相信,這就是我三十二歲時候的模樣,若真是惡性的,接下來又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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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發病的四月吹響戰役的號角,這場浩劫,從此刻開始戰火延綿,瘡痍遍目,恐懼在暗夜的長空中,洶湧。
「妳的病理結果出來了,絕大部分是低惡性度的腫瘤,但右側卵巢那實心組織看來是有侵入性的癌化現象,我想妳需要進一步找到婦科的腫瘤專家,討論看看接下來可以怎麼做。」
沒想到,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大勢底定,再無需徬徨,只是止不住的淚水,狼狽的傾瀉,收拾不完的悲傷,沒入一地的殘破,腐去。
在那之後,我和先生遍尋各大醫院的婦癌科,每一位醫師都有自己的看法,有的建議我全摘除和化療; 有的考慮到我的年紀,建議摘除一邊和化療,保留原有的賀爾蒙; 有的替我想到可可的照顧,建議我全摘除後,暫時不必化療,以密集追蹤為主。
最後,我們選擇了第三種,在確認我是罹患了第一期的卵巢癌後,歷經八小時的開腹手術,摘除了我兩側的卵巢、子宮、雙側接連卵巢的大淋巴,從此踅不回女人的記號,我的芳華以此停留。
這年是二零一七年,我們家最特別的一年,可可罹癌,次女出生,和我的兩次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