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了,那是好還是不好?

<可可第十篇>

半路殺出的就是想不到

你有沒有一種經驗,就是當你正努力往一個方向前進的時候,突然另一件事情從別處蹦出來,而且這件事還帶著龐大的體積擋在你計畫好的路上,讓你措手不及?

通常這時候你的反應是什麼? 

我相信絕大多數的人認知到這是不可避免的要事時,還是會摸摸鼻子、抱怨個兩句後,轉頭做選擇面對; 不過值得思考的是,如果這件事太龐大,大到把你的馬路阻斷了,你不僅無法短時間造出新路,還得推著這碩然大物,溢汗前行; 這時,我們的心態又是如何?

也許此刻的你,正在聯想許多曾經發生過的片段,也證明著,這樣的事絕對不稀奇; 就像知名作家Allen Saunders曾經說過:「當你忙著計畫一件事,卻有其他事發生了,這就是人生」。註1

的確,這也提醒了我,曾經也想「忙著當好一個媽媽」,懷裡的哺乳期嬰孩最能讓母親勇往直前,哪怕是離開工作、全神貫注那都不叫什麼犧牲,在那時,這是一條我的宏敞大道。

直到有一天,大道上猛然泰山壓頂,才揭開道路的真相; 真相是…自己在籌算的道路上,往往是不會把「意外」料想進去的,應該說是「完全料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工作、婚姻、小孩、健康…都有可能隨時岔出來,瞬間就分身乏術; 你們看我,應該也不難想像,當時最需要享受天倫快樂的時光,天光一閃就風雲變色,所有年華最有衝勁的歲月都留在了醫院裡。

疾病就是這樣,你雖知道它必然發生,但就是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突然駕到; 生老病死雖再尋常不過,但就如同上次和大家聊到的,生病後附帶的狀況很複雜,有形的經濟壓力和家人關係以及面對失去,或許能為人理解; 但其實,最不容易面對的是只有自己才懂的「難處」,因為身在其中,被壓縮了太多,自己不見得說的上來。

確實,要深入去理解自己的難處,需要花很多力氣,不過當我花一些時間沉澱後,這些回饋能幫助我從認識、理解的角度去看自己。

被剝奪的注意力

過去的記憶中,有一段時間,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大過曾經的一件事,那時候的每一個時刻無不是小心翼翼,即使是吃飯到一半、強迫深夜起床,戰戰競競設定手機鬧鈴以便注意時間,一旦錯過或是失敗,壓力就是崁在肩上的千斤重擔。

在血癌治療經過第一階段的「引導期」註2後,算是僥倖躲過那一遭的槍林彈雨,留在體內的是敵人遺留的敗將殘兵,此刻只消一頓清平掃蕩,就能暫時給我們一段休兵緩息的時日;  而這一頓功夫是為期八周的「鞏固期」註3,用的藥物也與先前的小紅莓、VCR有所不同,藥物作用的機制區別不說,最大的差異就是造成腎臟毒性的風險升高,因此監測尿液就變得尤為重要,每一次可可的尿液都必須「次次收集起來」交給護理站。

乍聽之下,似乎沒什麼,比起餵藥、化療照護那些更為傷神的日常,「接尿」這種新工作就顯得輕描淡寫了些; 但就是那些看似簡單、重複性高卻又容易失敗的過程,更讓人覺得沮喪又耗能。

在無法揣度一個包著尿布的兩歲幼兒是否有「尿意」的情況下,為保萬無一失,只能在皮膚和尿布中間貼上尿袋; 有時候、有些事,就是要做了才知道,原來完全不是一開始想的那麼回事,各種「貼不牢、撕開重貼、反覆的皮膚破皮」,「孩子一看到尿袋就哭喊」,好不容易貼好,過了一小時才發現尿袋裡「一滴尿都沒有」,一摸才發現床鋪全濕透的窘境,一天能發生四五次。

那段時間,我發現自己的感知能力變得很短、很狹窄,逼仄的程度彷彿生命週期只有一天,能夠專注的範圍也只剩眼前;最大的「願望」只在一天當中無限循環,除此以外的任何事都是虛空、不切實際的。

病房裡,那些微小而猝然的難題,每天都用不同的姿態在不同的家庭裡上演,舊的、新的「路障」先後遮擋了視線,然後再用更大的力氣學著去面對。

不知不覺,在疾病之外的世界好像過眼雲煙,以前在意的事也漸漸微不足道,注意力被強行圈在病床之上,才發現,原來它看不見的搶奪是這麼的明目張膽,毫不留情。

不敢期待太多

近年來也有專家開始提倡一種想法,癌症其實越來越像慢性病,一般大家對於慢性病的理解應該不難,剛開始會有點衝擊,隨著治療、適應,慢慢地再靠著定期追蹤、監測控制。

但即使如糖尿病、高血壓這樣普遍的觀念來說,它的存在雖不立即帶來嚴重的後果,但你仍不會太過輕忽,因為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更別說像癌症這種為人危懼的種類,也關係到後續病情的狀況會往可控還是不可控的方向走。

以可可為例,在治療的過程當中,醫師經常會給予正面的肯定,畢竟她身體適應化學治療的藥物的能力是合乎預期的,醫療計畫中的藥物幸運地能按部就班的執行,抽血數據多少能呈現當下治療好壞的反應。

整個過程就像修習一個對抗疾病的學分,治療過程就像上課一樣,有上課就有小考,每三天的就會有醫檢師早上七點擔任起床號來執行抽血小考,考試結果都很有效率,上午抽完、下午就會公布成績,家長們永遠都會比孩子更關心考試的結果,因為這也關乎,考後要獎勵、還是繼續補習。

住院的那段日子,小考成績好就能出病房門走走(僅限走廊、護理站)、吃吃糖果、偶爾買外食,不用餐餐現煮或是特別消毒過的飲食,生活的放鬆絕對是所有生病的孩子最大的鼓勵。

只是疾病的學分不好修,得經過幾次的大考(骨髓檢查註4),才能在這條山高路遠的大道上立上一杆大旗,證明自己的里程碑就在不遠的前方。

不過就像我說的,家長對於「孩子表現」的憂慮總是跑得比現況還要遠,即使行路之中風雨無阻,關關難過,雖也過了,但父母總還是在考場外,來回踱步、手心捏汗、心臟怦怦勃騰。

這種矛盾是種如履薄冰的心情,亦步亦趨地保守應對,每一天就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愁,真真是無計可消除。

沒辦法,對抗疾病豈能畢其功於一役, 時間一久,事實上影響的範圍早就不只在病床之上; 保守、膽怯、懷疑、不確定的感受逐漸滲透到心底深處,根深蒂固,慢慢地…發現疾病拿走的不只是健康,而是你的不敢期待。

生病好? 不好?

生病好還是不好? 真的是一個簡單粗暴的問題,也因為過於簡單,我們不需要理解就會有答案。

小時候,長輩總說「垃圾吃、垃圾大」(台語),人的健康就靠著鍛鍊免疫力而來的; 這概念在可可治療結束後的第一年,理解的最為深刻。

長達三年的無菌生活是必要之惡,長期的口罩、酒精不離手,已然成為我們家的常規,兩姊妹初出茅廬進入校園的第一年,幾乎都在發燒和感冒,上學頻率也就只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小妹尤其是,從出生就陪姐姐在極度清潔的環境中,抵抗力弱的顯而易見。

在免疫力這件事上,我反思好一段時間,因為三年來形成一種趨吉避凶的慣性,這樣形容是誇張了點,但確實是非常害怕「生病」的,生病意味著,那些曾被剝奪的感受會襲湧而至。

要不要放下的掙扎,在心裡拔河,讓我看見,即便是道路上的阻礙經過三年已經被推開了,但我仍在自己習慣的步伐中猶豫、裹足不前。

直到那天,探望了一個過去在病中多次給予我鼓勵的人,一個肺腺癌末期的朋友。

我去的當天,他躺在床上,雙手蜷曲,沒有意識好多天; 我看著他的樣子,想著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每次都是正面而有力量的,只是當時的我一點都不懂。

看著看著,床邊的儀器開始發出聲響,脈搏逐漸轉弱,直到他的家人抱著他的頭與他告別時,我才忍不住大聲的潰堤,他走了,走得又快又遠。

後來漸漸明白,有些人完成了這些里程後會長出翅膀飛得遠遠的,將這一路的困厄艱苦化做朗月清風而去。

也許我所期待的,便是這般歸途瀟灑,若足下仍有一條當初的宏敞大道,何不冒險、無畏的走下去,孰知不是通往另一片的星垂平野。

擋在路中間的、最終會成為道路

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肌肉就在你用盡全力、筋疲力竭的時候長了出來; 阻礙很大、但同時你面對難關的免疫力也成為下一次推進的勇氣。

我在理解自己的過程中,看見我對疾病的認識,它有剝奪但也給了生長免疫的機會; 

在畏懼中,調整自己對待身體健康的態度; 害怕失去的同時,加深了體會與同理; 治療而來的經濟問題,激發我未雨綢繆的敏銳度; 無能為力的每一天,重拾起我對信仰的想念。

而這句「擋在路中間的,最終會成為道路」註5的羅馬名言顯得更為深刻,因為或許下一個你–也能另闢蹊徑,從這龐然大物上爬過去,讓它繼續成為最起初的那條道路!

註解:

註1,原文:Life is what happens while you’re busy making plans–Allen Saunders

註2,引導期:治療的第一階段是用藥最重的階段,可可維持了四十五天,目的是希望體內的白血病細胞少於5%,整體會給予強度比較高的化學治療。

註3,鞏固期,目的是為了藉由不同的藥物(ex.MTX)進一步摧毀殘餘的白血病細胞以求無後顧之憂。原理在於,細胞合成需要藉由二氫還原酶,而MTX作用在於抑制二氫還原酶,進而達到抑制癌細胞DNA、RNA的合成。但MTX作用過程會酸化尿液、造成腎臟發炎,臨床上會採用藥物來鹼化尿液來緩解腎臟的風險,因此必須定時監測尿中PH值。

註4,大考指的是檢查骨髓中微量癌細胞的數量,簡稱微量殘存細胞(minimal residual disease; MRD)

註5,擋在路中間的,最後會成為道路,原文:The impediment to action advances action. What stands in the way becomes the way.–羅馬皇帝奧里略(Marcus Aurelius, Roman Emperor)

4 則留言

  1. 好不容易的過程,每次看都揪心,不敢想像當時的可可媽是如何的面對孩子治療時的痛苦,那是多麼的心痛不忍!感謝寫下心路歷程,幫助有需要的人,也紀念思想上帝對你們一家人的計畫和美意。
    親愛的!辛苦了!大大的擁抱!

  2. 這樣的困厄,這樣猝不及防,當前景變成背景,你的內心留下一塊安息、信靠神之地,有安穩平安,深切同理和憐憫,是這段經歷獨特賜予你們家的禮物⋯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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