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源

<可可姐姐第四篇>

你有沒有曾經想過? 

想要丟掉生命中一樣厭惡的事物? 可能是不甚滿意的長相? 或是自身某種個性?  又或者是一種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狀態? 

但又該如何丟掉? 竭力的與之奮戰?  或是直接逃避?

我曾經問過自己,當時我的回答是:

我不安於失去預期的結局,或許我是對待世事太過理想,又或者說,習諳事物的節奏是我的本能。 

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無論我吞下多少的雞湯,終究無法擺脫這種作繭自縛的桎梏。

於是,漸漸發展出一種,看似努力的面對、實則逃避去接受的策略; 那是我的保護色,更是我說服自己,一切還在「可掌握」的範圍。

沒想到,「此刻」便是我的開始,與之拼搏的修羅場。

剪斷

可可上完針後,走出治療室,朝著小房間的方向走去,鞋底拖沓著聲響,點滴架下的輪子似乎像帶著刺、難以滾推; 九分鐘滯重的步伐隨著蹣跚的身姿,迤邐在不過兩節捷運車廂長的走廊上。

實在是太累了,我抱著可可斜躺著,將全身的力氣卸在鬆軟的床墊上,它完整地吸收了我們母女倆的形狀,讓片刻的寧靜帶來一點點安慰。

可可依舊燙燙地,熏騰著我一身的汗,同她小手上滴注的輸液一樣,一顆一顆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趴在我的胸前,哭乏了,撐著疲憊的眼,玩弄著新得的透明管子。

我的手指繚繞著她捲捲的髮尾,陰暗的小房間裡,偷得走廊上的光,輝映在她一頭烏潤的髮線上。

黑麗如墨的髮是她的標誌,出生以來,亦是親友間第一眼的大印象,更是為母所傲。

只是,不知道還能留多久?  我還能留下多少…她現在的模樣? 

無奈…留不住的豈止是頭髮。

可可與媽媽

我知道,遲早會有那麼一天,要服膺在藥物孟浪下的洶湧; 我無力撼動,但我可以奮力一試,既然終究留不住,那我就讓畫面停留在我想要的樣子…久一點。

於是,我讓可可剪成了短髮,只為暫緩掉髮在視覺上的衝擊。

在友人探視的途中,買了把髮刀,手起落下地,也把我的「不能接受」砍成了碎片,小心翼翼地拾起並攤在桌上,再一縷一綹地捋順,收納在兜裡,包裝成了我起始的第一步,但卻毫無留痕地將「逃避」隱匿著。

丟不掉的,我可以藏; 至少現在,我能說服自己,我藏的了。

骨髓

但往往埋藏更深的,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的,就如同深入骨髓的癌細胞; 悄無聲息的攻城掠地,將抵禦的防線逐個粉碎,衝破屏障散佈在每一處微弱的角落,讓我手無寸鐵的她,獨自面臨強讎壓境的局面,危如累卵、奄奄一息。

如同,起初醫師所說,我們務必得知到底是誰遍部全身?  如此,透過骨髓檢查以及脊髓腋分析,放在顯微鏡下鑑定形態學、細胞標記、染色體或基因等,才能施予治療。

於是,不到一小時的休憩,轉眼又回到治療室; 這會兒儼然成了手術房,方才的檢查床,鋪上一層無菌的綠色中單,兩側的急救車上擺上大小不一的針筒和收集骨髓的檢體管,醫護人員的白衣之上疊加了隔離衣,手戴無菌手套,佇立等候。

一幕戎裝列陣的態勢,又讓可可喊啞的高音,響徹十一樓。

有別於粉紅姊姊,病房裡常有一位資深的人員,經常替醫師處理侵入性的輔助治療; 我們就稱她NP阿姨吧。

NP阿姨提了兩支清透的針管來,倏地熟稔的動作,將清澈的麻醉藥「push」到小手上的「水管」裡,頃刻間將可可送入夢境。 

她一把利索的姿態接過四肢垂下的小人,將之弓背蜷曲地側臥在醫師台前的綠布上,周圍等待上陣的醫護人員簇擁在床邊,可可的小身軀淹沒在背影裡,隨後,我們被好意的請出房外,以待檢查結束。

二十分鐘後,治療室門啟,護理師手持暗紅的骨髓血和清澈的脊髓腋檢體,火速送至檢驗分析。

手術結束了。

醫師囑咐,腸骨嵴上、腰椎上的兩處穿刺孔必須向下施壓一小時。

由於可可凝血的功能受損,持續的加壓才能避免傷口出血,且抽取脊隨腔內的液體也會造成腦壓的不平衡,必須平趴休息。

從門外能聽見細微的滴滴聲,循著聲響找到了血壓心跳儀,儀表線路的另一頭連接著趴在床台上的可可,透綠的氧氣罩壟著側面的睡臉。

我拉上床簾,一手撐著肚子,另一隻手施力在她屁股上被厚厚紗布覆蓋的傷處,不敢鬆懈。

簾子框起的一方地,落在治療室的一隅,腳步聲在薄簾下來回穿梭,空氣裡充溢著濃苦的藥水味,將我們的五感知覺,漫漶的恍惚不清。

我凝視著麻醉即將甦醒的她,臉頰下漸漸擴散出水印子,微張的口不自主的流出水來,不規則的水痕像潑了墨,蔓延到微顫的手指上,墊高的臀開始左右扭動。

她的意識隨著藥效的褪去逐漸地清晰,那一刻,她斷片的記憶,旋即連結起來,撐起兩把接著管線的手,作勢起身,根本不曉得事從何來的她,扯起高嗓,奮力反抗。

霎時,一陣激烈,因著腦壓劇烈影響,猛然吐了一床,濃烈嗆鼻的味撲面而來,薰染了胃,酸楚逆上,頭疼腦麻。

奈何,牆上的鐘才過了十分鐘,已經惶然不知所措的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剩餘的五十多分鐘,該怎麼撐下去。

你已經可以想像,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畫面;安撫、哼歌、手機裡的巧虎聲、哭聲此起彼落,簾子內的戰事已起,涔涔大汗浸濕了衣領、雙腋還有理智。

「可可….媽媽拜託妳….拜託妳…..不要動….不要動…..」

靡靡行邁的分秒,隨著揚起的孩啼一同流淌,我們像一口沸騰的鍋,在滾熱的情緒裡學著怎麼忍耐。

宣告

加急檢驗的分析很快地出爐了,結果指出,可可屬於ALL(Acute lymphoblastic leukemia;急性淋巴性白血病),脊髓腔中同時發現了少量的癌細胞。

接下來,可以確定採用的藥物以及治療的方向,若化療反應順利,會是為期兩年半的療程。

雖然,我曾有一刻希冀那是誤診,我不介意痛心的淚水是場玩笑,也未曾如此一般,願自己被愚弄。

如此非黑即白的一張薄紙,也是一記宣判的定讞,呻吟再長也穿透不過生命中的考驗。

當我想起骨髓中被抽取的癌細胞時,我多希望那一針就能有清空汙穢的魔法,若能如此輕易的丟棄,該有多麼好!

我想丟棄的到底是什麼? 

一切我認為不該發生的事物?

抑或是,我無法逃避的禁錮?

如今,充斥在可可體內不成熟的芽細胞,細小的難以發覺,甚至不知何由、何時起始。

若當時我對她的蒼白習焉不察,此刻,又該如何?

我嫻熟的策略在上帝擺上的試驗中如同兒戲; 骨髓裡的細胞宛如根苗,在生命中蔓延滋長,如今抽起,成倍放大,才知自身的本貌如此脆弱。

此刻,或許,在一切還能被藥物抑制的狀態下,我該慶幸。

至少,我發現了生命裡該被提取的根源,更在,未盡之處挽回了一點點,還能被拯救的時光。

5 則留言

  1. 您好,剛看到Yahoo新聞間接來到這個部落格,看到您寫的文章心情很沉重,您們辛苦了要好好加油抗勝病魔,大家會為您們加油,我想無償資助小額費用給您們,若方便的話再麻煩您提供,謝謝

  2. 您好,我和上面的林先生一樣看到新聞…
    您的處境真的讓人不捨 真的不需要小額捐款嗎??
    還是可以為您做點甚麼??
    請告訴我…(我也是個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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