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能停的長跑

<可可第十一篇>

長跑,預備開始

每當針頭推進小孩皮膚裡的時候,我都會習慣性的說:「忍耐一下就好了,加油」!

對可可的呼喊,也是對我自己呼喊,針扎得快,抽起來也快,我知道一瞬間的痛很快就過去了,一周只要經歷一次這樣的「一瞬間」,好像簡單多了。

但手上的治療課表一行行的列著,告訴我「這個忍耐」還需要剩下的一百九十九次後才會結束時…我又灰心了; 

鞏固期治療結束後的日子就像一段長跑,需要一百二十周,一百二十周就是三十個月,三十個月就是兩年半,兩年半是什麼意思,就是跑道上的我們,要慢慢跑,不能停,停了就是後退,而兩年半後的盡頭才會有終點,在這之前,那條終點線就像在黑暗中伸手,只能想像。

接受「維持」一樣的速度慢慢跑

長期住院的階段,在維持期啟動的那一刻正式結束。

推開家門的瞬間,可可的腳步蹣跚巡視著太久沒回的家,隨著她有點陌生的視線,回顧每一個生病前的角落,沒多久她長期臥床的腿就痠了,落坐在沙發上,眼神呆滯,嘴角下垂,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好像是在說,怎麼這麼累。

我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一瞬間也不知道幹什麼好,目光掃盪著周圍,發現窗簾換了款式、質地,窗框也與先前的不同,順著牆面看見不同的角落擺上白色的機器,一共有四台,正發出低頻的聲響運轉著,從進家門開始,這些新的設備把我們過去的味道更替了,清淨機裡循環著的是既嶄新又生疏的空氣。

「妳們回來前,我換了濾水器,這次多加了兩道過濾系統,然後窗戶那些也都換了,換的更密實,不容易有灰塵,妳們去換換衣服,洗個澡…喔對…水龍頭…醫師有交代要定期更新,我也換了,但妳幫她洗澡,還是要小心,不要噴到她的嘴巴。」爸爸忙裡忙外的交代著。

在我們出院之前,他就替家裡換了一張新的面貌; 長跑之前,預備好所有的行裝,開啟了第一步,小心翼翼地邁開,感覺得出來新的生活很「乾淨」,很與眾不同。

生病的日常生活改變很大,但也很單純,多的時間都陪孩子待在家裡,腦袋裡常常轉著不同的問題,有時明朗、有時困惑。

在剛發病的那段時間,不少人問我們:

「怎麼會這樣? 你們是不是太晚發現小朋友有問題?」

「妳也生病? 是不是妳有癌症基因? 有檢查過嗎?」

「你們家…可能有狀況,有沒有想過是環境的問題?」

這些問句很直擊人心,很直接,把我不敢直視的問題,一個個拎了出來,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不去面對,尤其當這終點還沒那麼快到來時,這些疑惑從別人的口中提出,卻很容易植入在自己的心裡。

但我很清楚知道,如果我拚了命想要找到答案,我是無法繼續跑下去的,這條路很需要忍耐、需要等待。

慢慢跑出腳力

「老公,你記得第一次我做飯給你吃的味道嗎?」

「記得阿,妳現在煮的『越來越好吃』了!」他露出不失禮貌地微笑。

不用先生說,我自己知道,年輕時的我不重吃,工作忙的時候一餐可以是清燙冬粉加醬油解決,但為了當時的男朋友(先生),找了食譜想做人生第一個便當,從對方默不作聲、埋頭苦吃之下,才發現自己的手藝真是「妙不可言」。

當上媽媽後,不擅廚藝的手在灶爐面前依舊生疏,但這樣的「短板」在一個極需營養的孩子面前怎麼能夠成為理由。

很多事情,尤其自我的缺乏,是會在不同的人生經驗面前重新定義的,從前我認為的缺乏是對家務、對工作、為人妻、為人母等各種階段下的智慧,還需要很多時間才能達到自己期待的樣子。

後來很快的,我就知道這些缺乏在考驗面前是一個起點,不知不覺就跨過去了,因為我「需要」! 

我需要好好地吃飯,需要煮出能夠讓大家好好吃下去的飯; 

我需要不能感染的環境,需要學會整理出能夠讓大家二十四小時舒舒服服待著的空間; 

我需要隨時帶孩子去醫院,需要練習開穩載著她們的車,還有…那些…那些的…,

我需要的是一個穩定向前的家。

在這些需要面前,缺乏就缺乏吧,不那麼好也沒關係,接受長跑的路上坑坑巴巴,接受腳力正在訓練中,速度慢慢地加快中。

陪著孩子養病,陪著家人在長跑的路上,練出我自己腳上的肌肉。

實在太喘了

但有些時候,跑得久了,還是會覺得很累。

晚上八點了,心裡的壓力隨著快煮壺裡面的溫度正在逐漸地上騰,手邊正在處理的蘋果被我一個個切成拇指大的塊狀,耳邊傳來客廳裡可可哭叫的聲音,心裡忍著,忍著不安、忍著被聲音點燃的引信,那快要爆炸的腦漿,還在滾,隨時迸發。

一聽見快煮壺燒好的「嗶嗶」聲,趕緊把滾水倒進裝著蘋果塊的隔熱不鏽鋼碗裡,再小心翼翼的將冒著煙的水倒出來,端著碗走出去註1。 

喔! 忘了!

又走回廚房,拿出一根叉子,再用熱水淋過,放在碗中,端出去交給爸爸。

爸爸懷中的她很喜歡水果,但吃了類固醇的身體不受控,很容易生氣,一碗晚飯熱了又熱,吃了好久,看著牆上的時間逐漸逼近,到了要趕快把食物結束的臨界點,得快點讓她把水果吃完。

我的壓力是那掛在牆上的鐘,指針是倒著數的計時器,指著擺在桌上的化療藥(6mp註2),一個需要提前空腹兩小時的藥,這兩個小時就意味著如果可可能在八點半前吃完所有的食物和水,她才能在十點半吃藥,吃完藥後同樣兩小時不能再進食。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餵藥在我們家這麼困難,難如登天,等候的這兩小時,她會累,累了就想睡,睡了再叫醒會抓狂,抓狂就不吃藥,不吃藥今天就無法結束,誰都不能睡; 

不讓她睡,身體不舒服會一直哭…一直哭; 不睡肚子會餓,吃了類固醇的小孩會一直吵要吃東西…但不能吃…吃化療藥之前,不能吃東西! 

有時候好不容易把藥吃下去了,但她也睡不著了,有時繼續哭、有時陪她玩、有時會發現自己在過了午夜之後脾氣會很糟,什麼都會生氣、什麼都看不順眼,誰誰誰都會變成彼此的受氣包。

我知道,跑太久了,會累,腳太痠了,抽筋的身體殘喘在不能休息的長路漫漫。

心中的獅子

我一直都記得一天的早晨,窗外的雨打在屋簷上滴滴答答的作響,不知何時就已張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邊指著七點的時鐘,身軀賴著不想動,但還是聽見了門外的孩子玩樂的聲音,想著她們的早餐,勉強起了身,推開房門。

突然間,不敢相信眼睛所見,可可原本光禿禿的頭竟然長頭髮了! 她散在肩上的一頭烏亮讓我快步向前問她,「妳有頭髮了耶! 所以…所以…,那…為什麼? 妳…我…我們都沒事,對吧?」

她的眼彎彎的,笑容的嘴像月牙,她一直燦爛的笑著,沒有回答我的話,但我看著她健康的模樣好開心,開心地笑著,笑著笑著,卻突然醒了! 

這回我真的醒了,我看著桌上的時鐘是指著六點,窗外雨聲淅瀝,轉頭看先生還躺著; 於是立刻坐直身體站起來,疾步跑到孩子們的房間,看見了還在熟睡中的可可,原來她還在睡著,頭上依舊禿亮,我緩緩地坐在她的床邊,思忖著,哪一幕才是真的…朦朧之間,腦袋混沌不已。

在這場長跑中,我做了好多的夢,每一次都很真實,我常常告訴我身邊的人說,有些夢太逼真了,讓我分不清「現在」是不是也是一場夢。

夢阿,我想起海明威小說裡的老人也有一個夢,老人的夢裡有一頭獅子,獅子在薄暮時分,走在帶著黃色的、長長的沙灘上,老人靠在船頭木上,在傍晚微風中看見獅子走來,心裡好高興。

直到老人醒來後發現自己還在大海上,還在與大魚搏鬥,但那獅子是老人的希望,他夢想回到有獅子的草原,每當想起獅子,老人奮力地握著魚鉤說:

「人可以被毀滅,但卻不能被打敗」

–在浴血後奮力一搏的不服輸裡,在還沒有被毀滅的路途上,有著不能被打敗的骨氣。

我很明白,忍耐在一條長長的、未盡的道路上,無比艱難,可能會輸、可能孤單、可能放棄。

但我很希望,我和你們都能看見心中的「獅子」,儘管不能掌握盡頭的風景,但依舊能做決定跑下去,一路上看見自己不斷地前進、沒有停留。

盼望…我們都能知道自己在等候什麼,願這等待就像農夫等候土地裡寶貴的出產一樣,直到從上天而來的秋雨春雨,沛然傾瀉在久候的「那一天」。

<此圖為美術老師SammieFacebook協助AI繪圖>

註解:

註1: 化療中的飲食也要保持無菌,因此燙水果是必要之惡。

註2:6mp亦是一種能夠有效抑制DNA的合成,從而抑制腫瘤細胞生長的化療口服藥。

醫師會根據當周可可的血球數量囑咐適當的劑量,可能是0.25顆、0.33顆、0.5顆、0.75顆,家長需要學習如何把直徑只有一公分的小面積切分成所需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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