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得很慢，還跟得上嗎?

<可可姐姐第六篇>

小老頭

清晨的光特別的隱晦，就像一束束透著灰銀的沙子撒在窗沿上，不驚動房間裡任何一個疲憊的身子，直到晨光逐漸的暖照在枕頭上，那散落在四周的，一根根短小如黑針的頭髮分外的耀眼，總在每一日的早晨成群成堆的覆蓋在我的心上。

我早已習慣在起床的第一刻拿起毛絮貼把，滾過每一根彎曲不整的「黑針」，總要費掉四五張貼紙才能收拾好，可可原來的頭髮好多，我總是打趣著對她說，「妳掉下來的頭髮比媽媽頭上的還要多」!

這天，她的後腦勺特別的顯眼，一覺醒來，原本如茂林的幼髮紛落的極致，清晰可見得久藏於烏秀下的底色，光亮且嬌嫩的頭皮，遠看猶如日光之下的禿丘，近看活似一個缺髮的小老頭!

這個小老頭，眉色稀疏，眼皮腫脹，因徹夜下翻擾不寧的痛折騰著，眼角還帶著哭剩的淚垢，今早一起，配上那一頭光禿的髮型，在我心上烙下深深的印象，這些藥彷彿把她變成另一個小孩了。

那日，我特別地有感覺，因為在治療的路上，總有許多像現在這樣的時刻，在慶幸病情得以控制之餘，慢慢接受圜自利刃般的藥物副作用，以走一步、檔一箭的步伐，在風沙彈雨之中緩緩前進。

常常會這樣問自己，走得慢，行嗎? 若我跟不上了，行嗎?

治療的日子就像活在魚缸裡的海豚，因為水缸是透明的，海豚依舊能夠看見缸外的人們來來去去地為生活而努力，而海豚還要在淡水中努力的適應呼吸，已經無力去思考自己未來的樣子，海豚雖看得見這個正常運轉的世界，但終究隔著一重玻璃缸，觸碰不到也體會不到外面的溫度。

那種孤單的感覺很特別，不是因為沒有人來關心你，恰恰是因為心裡的感受想說卻說不出來; 後來我越來越明白，這是因為身邊的人依然循著正常的軌道向前走，而我還繞著玻璃缸，努力地游、用力的呼吸著。

三坪裡的味道

背針結束了，這次醫師讓我們把大床推回病房，希望能夠減緩可可醒來時高昂的情緒，等待了兩周，終於排到一間單獨的病房，雖只有三坪左右的大小，但足以減輕她的哭聲吵到隔壁床的壓力。

「媽媽，妳手要壓好喔! 等下可可就會醒來了，她每次都不會麻太久，我怕她會躁動。」

粉紅姐姐話一落，奶酸混雜著果腐酸味瞬間刺入鼻腔，床單上又添了一攤白色半凝固的嘔吐物，看她又打算做出撐起身子的姿勢，為了不讓她造成呼吸性感染，我下意識地將上半身連同大肚子鎮在她的背上，壓抑著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對她說:「妹妹乖，不要動好不好，等下又要吐了啦!」

麻醉藥的尾韻還似留有一道迷障，總是能使可可的耳目含糊，無論幾番請出巧虎、佩佩豬，都停止不住她翻動全身的決心，並大聲地嚎哭來表達被約束的不滿!

因此，四小時前進食的半消化物才剛清潔好，旋即又嘔出另一波較為水狀的奶塊，一來一回的掙扎，使得床單上一片狼藉; 同時，我的身心也和被她吐出的殘渣一樣，不成一體。

經過一小時的「抵抗與反抵抗」後，終於數完牆上的分秒，能起身來喝口水; 不過因為術前必須禁食四小時，又加上一小時的緩衝，現在的她非常地餓，對於這一口一口毫無感知的清水，又煩躁了起來，口裡直呼著想吃糖果。

喊著喊著，可可開始由煩躁逐漸變成氣憤，氣得不是我延遲她進食的時間，而是她眼角瞥見的「藥杯們」; 原來粉紅姐姐早已將晚餐的「常規藥」備好了。

她一如往常的，看到藥杯就氣得鬼哭神嚎，不減狠勁地用四肢扭打著床墊。

這一激動，剛剛才喝下去的水，連同胃裡僅存的殘液，嘩——的一聲噴濺在我身上，那好不容易淡化的腥臭，又再次濃濃的熏染了我們這小小的三坪之地。

橘色的雙刃劍

四公分的白色小藥杯坐落在床邊几上，安靜又顯眼，白色的杯身透著攝人的橘，那閃著瑩光的明彩不帶任何吸引力，相反的，卻是一把生生將我們的壓力迫至臨界點的一把劍! 

它，每四個小時準時的出現在我們的桌几上，雖是少少的五毫克，但卻氣勢凌人，服用之前須與其他藥物相隔一小時，服用後仍須再空腹一小時; 會如此慎重是因為它在治療計畫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醫師必須確保它的劑量寸滴不少的進入體內。

但小橘藥水的味道很不好，每次可可甫一入喉，艱澀難嚥的味道便嗆入鼻腔，藥水時常還未被吞入胃中就逆涌而出，搞得可可滿臉藥水和淚水。

淚水可以擦掉，但藥水可就不能輕易作罷; 相比之下淚水顯得毫不重要了，就因為小橘藥水有著重中之重、非同兒戲的地位，如此，既被可可從口裡吐出多少，就得補回多少!

剛滿兩歲的可可不能理解為何自己需要吃藥，所以無論怎麼引導，總在哭聲中結束對話，我們只好準備一支「去了針尖的針筒」當餵藥器，先將可可五花大綁後，接著把針筒靠在嘴角上，讓小橘藥一點一滴的順著內頰滑落至喉内，直到不吐為止。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壞，苦口良藥利於病，此言不假; 其因這杯不速之客有個家喻戶曉的通名—類固醇(prednisolone phosphate，簡稱PRED)。

小橘藥水身為類固醇亦久負「美國仙丹」的盛名，在許多疾病中擔當抗發炎、抗過敏的重責大任，乃因它能在短時間內以揮劍成河之勢，抑制體內各種發炎的反應，同時，相伴而來的種種副作用也使人聞之卻步。

既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在癌症治療中就不僅僅只是抗發炎這麼簡單了，能在可可群魔亂舞的體內砍出一條血路，就在於它的威力是能夠誘發癌細胞的凋亡!

因此小橘藥水在可可的治療裡是舉足輕重的化療藥，讓癌細胞自動的產生瓦解的機制; 換句話說，你可以將小紅莓想成一個抑制癌細胞生長的主帥，而小橘藥水則是一個引誘癌細胞體虛且自斷手腳的重兵。

既禍兮，乃知福之所倚，即便可可的藥再難餵，我總是自打雞血地告訴自己，過程再怎麼艱難，只要她能夠好，還是得堅持把藥灌進去，吐幾次都不要緊，每一滴流進去的藥就是我對康復的信心和盼望。

生命裡的雙刃劍

白日何短短，若我走得慢，行嗎?

眼前的道路，似乎無法那樣通達，總是阡陌縱橫、羊腸九曲，有時候看著旁人的生活難免羨慕不已，那個曾經如此正常的生活突然變得好奢侈。

又想，是誰能時常待在條條大路上?  

那個曾經與屈原說出「不凝滯於物而與世推移」的漁父之「瀟灑」又有幾何人能做到呢?

我相信生命裡能拚盡全力地衝鋒陷陣、櫛風沐雨的人，怕得不是事情的困難有多大、多重，怕得是自己失去了對未來的眺望和方向。

現在的我回想著，走得慢只是因著停留，更加看清自己的雙手握著的到底是什麼? 

難免在持著雙刃劍披荊斬棘的過程中傷了自己，站在放棄的邊際上，再度下定決心去適應它，才有機會找到兩面劍峰之中更能得心應手的那一面，奮力的劈開一條路，往前一步。

也許那一步會在無意之中聽見、看見那等待已久的吉光片羽，能為我們捎來的一抹羸弱但卻溫柔的安慰。

References:

Rebecca SY Wong:Apoptosis in cancer: from pathogenesis to treatment․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 Clinical Cancer Research volume 30, Article number: 87 (2011)

Apoptosis in cancer: from pathogenesis to treatment |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 Clinical Cancer Research | Full Text (biomedcentral.com)

盧彥伸.鄭安理.郭明良(皮質類固醇對癌細胞生長及藥物敏感性的影響及相關機轉之研究)

Study on the effects and mechanisms of action of glucocorticoids on the growth and drug sensitivity of carcinomas

Airiti Library華藝線上圖書館_皮質類固醇對癌細胞生長及藥物敏感性的影響及相關機轉之研究